孙教授在大楼的拱门前遇到当门卫的赵老头。这个颧骨突出的男人手里提着两个空热水瓶,他用谦恭的微笑迎向教授,并且弯了弯腰。孙教授从他身边走过,下台阶时,忽然止住脚。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:画老赵的肖像很有看头!这个来自农村在城市当了十几年临时校工的老头,那张脸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人世沧桑的感觉,恰恰可以表现出当今中国底层社会中某一类人的生活情状。孙教授在心里说,对,画老赵,就用他的肖像参加下个月的全国高校油画联展。
他返身把老赵叫住,把要画他肖像的想法跟他说了。赵老头早先曾当过孙教授授课时的模特,但单独让教授画肖像,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。孙教授说熟门熟路的,不必过虑,我会另付报酬的,一小时30元。老赵听到闲时加班还有外快可捞,就很爽快地答应下来。
2
下午,老赵如约来到画室,坐在一张铺着绒布的台子上,窗外透进来一缕侧光,看得出他的脸结构清晰,明暗突出。在黑色背景的映衬下,这张男性的粗砺的脸上线条显得格外朴拙有力,这一切都让孙教授感到很满意。孙教授非常讲究用光线塑造人物肖像,他从容自如地在亚麻织的画布上用炭笔勾画人物脸部轮廓。
“别紧张,表情要放松自然,位置不要动,你可以说说话。”孙教授一边作画,一边在老赵脸上搜寻。
“好的好的。”老赵摆定姿势,沉默了半晌,然后口中嗫嚅道,“教授,那些女人脱光衣服让你们画,要给很多钱吗?”
“和你一样,按钟点计费。女性模特比男性会多一点钱。”
“有女人和男人一齐脱光同台让你们画吗?”
孙教授对男女问题很敏感。自从三年前妻子患肝癌去世后,他一直过单身的日子,而老赵也是单身汉,孙教授以为老赵是借题来试探他的心理反应,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。猛然间,他发现老赵说这话时眼睛闪过一丝微光,其中透露出来的正是男人对女人的渴求,有着很浓的淫邪意味。
“你有老婆吗?”孙教授顺势岔开了话题。
“没有。但是快有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下个星期,我就要同教工食堂的胖姐去领结婚证了。”
“胖姐?是不是前年刮台风时老公被电杆压死的那个洗菜女人?”孙教授似曾相识地回忆着。
“嗯。”
他早就听出老赵说话带有异地口音,于是问他来这座城市之前在哪里做事?来美院之前又干过什么工作?老赵的回答也很平常,他说:以前嘛在家种地,当农民,我们那地方穷,就跑出来进城做事。到美院来之前嘛,在车站帮人背过行李,后来被一伙四川棒棒夺走了饭碗。不久,正好听说美院招收勤杂工,每个月有固定收入350元,他也就来了。
接着,老赵嘟嘟囔囔地埋怨美院勤杂工工资太低,十几年不变。孙教授一下一下在画布上涂抹背景的颜色,很顺口地劝他好好干,找工不容易。老赵说他要和胖姐结婚,要花一笔钱,往后还得替胖姐还债。他太需要钱了,而钱又不好赚……
孙教授觉得老赵越说越走神,便停下画笔,说:“今天就到这里,明天下班后你再来。”
3
这天下午,孙教授的台湾朋友苗长风来了。他五十开外,可保养得很好,面色红润,双目放光,笑声洪亮,完全是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。他旧地重游,径直走进孙教授的画室。
孙教授的肖像画已完成过半,只待调色及细节加工。这幅画的画面很大,长有两米,宽有一米五,它是苗长风自认识孙教授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幅的油画作品。
“哇塞,了不起的杰作!”苗长风情不自禁地对半成品画作发出惊呼。他看了看四周的光线,又退后几步,歪着头,眯着眼,看了一遍又一遍,再次发出赞叹:“这是一幅典型的大陆下层人的面孔,泥土味重,人情味重,还有……就一句话,这一幅画我要定了。”
“你不会太急躁了?我的画还没完成,还要加工润色,有可能成为废品,你不怕买亏了?”
“我有预感,肯定是幅好画,你说个价吧。”
孙教授摇了摇头,微微一笑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苗长风问。
“我要拿它参加下个月北京的一个全国联展。”
苗长风搔了搔后脑壳,说:“没关系,我先交订金,参展后我来拿画,再把余款给您补上,可以了吧?”
“这幅画我不打算卖,我想自己收藏。”
“别这样,还是卖给我,你自己可以临摹一幅保存起来嘛。”
“临摹?开玩笑,你是知道的,艺术创造是不可以复制的,您是让我自造赝品欺世?”
“误会误会,我只是太想买这张大幅油画了。”
苗长风是个有眼力、有实力的画商,他晓得大陆画家手头不宽裕,却舍不得卖掉自己的得意作品。他暗下决心,先稳住孙教授,然后再同他磨嘴皮子,最后这幅肖像画还是会落入自己的手中。
正在这时,门被轻轻敲响了。
进来的是方蕊和胡娜,两个女孩子脸上笑吟吟的。
“呵,介绍一下,这两位是我的研究生,大连的方蕊,成都的胡娜。这位是台北长风画廊的老板苗先生。”
苗长风见两个漂亮女孩进来之后,显得很高兴,抱拳作揖向她们致意。
胡娜说,今天是方蕊的生日,她忙于毕业创作,什么都忘记了,直到下午她妈妈从大连打电话来,才说起这件事,所以晚上想请导师一起吃顿饭。
“那好,方蕊小姐,祝你生日快乐。今晚的生日宴会我来做东。”苗长风的话,让画室里的师生回应起拍掌的声音。
当晚,他们来到江边的一家海鲜酒楼,找了个临江的包房坐下。苗长风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菜谱,对方蕊说:“来,两位小姐点菜吧。”
两个女孩笑嘻嘻地说,还是孙老师和苗先生来,她们不会点。
“你打算搞多大的排场?”孙教授语带调侃地问。
“哪有什么排场?这里的东西比台湾便宜多啦,花不了几个钱。再说认识您的两位高足,我高兴呀——这样吧,你们三人一人点一道自己喜欢的海鲜,剩下的我统包。”
这餐饭吃得很尽兴,苗长风表现出他的大方、殷勤和健谈,赢得了两位漂亮女生的极大好感。
“再说一个好不好?”方蕊和胡娜几乎是异口同声打趣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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苗长风讲了好几个段子后,让她俩肚子都笑痛了,但是她俩还不过瘾,她俩希望他继续再讲。喜欢他的幽默,更喜欢听到来自台湾的笑料。
孙教授的兴致也被调动起来了,在一旁充当女生的啦啦队。
“当年数十万国军到台湾,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男人,岛上的女人哪里够分配呢,所以后来最令人头痛的事就是军人找不到老婆。有个王老五就说了一句名言啦。他说,我们军人找老婆不要太随便,太马虎,非得有三个条件,并且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!两位小姐你们猜猜,是哪三个条件?”
两个女孩面面相觑猜不出,心里又急迫,就催苗先生别卖关子,快说快说。
“这三个条件啊,当然不是钱、才、貌,而是:一要的是人,二要的是女人,三啊,要的是活着的女人!”
两个女孩子大声叫好,笑得把肚子捂了起来。孙教授听了似乎有点触景生情,但他仍自嘲地说道:“这不是说我吗?我现在就是王老五,而且我要找老婆也就是这三个条件啦!”
方蕊半是捧场半是安慰地说:“我知道,孙老师不是王老五,找老婆也不是这三个条件,林茵老师都等您三年了,您就是留恋油画,不愿到北京与她团聚。”
原来,林茵老师是方蕊念本科时的素描课教授,她推荐方蕊报考孙教授的研究生,方蕊才发现他俩之间的恋人关系,至于他俩为何迟迟不结婚,方蕊说的未必是实情。
这时,服务员送来一份生日蛋糕,另外再配上25支彩色小蜡烛。苗长风拿出50元钱小费给服务员,叫她点燃小蜡烛。
他们一起唱“祝你生日快乐”,然后方蕊一口气吹灭蜡烛。四个人又说又笑,十分尽兴。
4
苗长风这次来访的目的,是和孙教授续签卖画合同,原来的签约已经到期,苗长风希望能续签一个为期十年的合同。眼下他想购买孙大羽创作的大幅肖像画,凭自己的商业嗅觉,他已经闻到了那幅画每块笔触和色彩里的铜钱气味。
苗老板陪孙教授沿着江堤边走边聊。
“亲爱的朋友,你听我说,”苗老板停住了脚步,亲热地挽住了孙教授的臂膊,“因为我特别看好您和您的画,我想以长风画廊为窗口,向全世界推广您的绘画艺术。为此我还有一些计划,我要为您办巡回画展,让你的画走到美国、日本和欧洲去。这个时代你是知道的,没有商业炒作的艺术只会自生自灭。奥斯卡金像奖角逐就是一例。没有宣传、炒作,能争取到那么多的眼球?一个单枪匹马的艺术家能做到吗?”
孙教授默然不语,只顾着抽烟。他的心里很清楚,回首往昔清贫的日子,能卖掉画改善一下生活,自然是一桩前所未有的好事,而现在自己作为教授,经济上已和过去不能同日而语,还需要以自己的艺术自由来换取个人的富足吗?他是一个为艺术而生活的人,而这位台湾朋友却要他为钱而生活,他应该接受吗?
“苗老板,我非常感谢您的美意,”孙教授不无激动地说,“我知道,我和长风画廊再签约十年,我会过上有钱人的日子。但我是一个艺术家,艺术不光是卖钱,我还要教学生,传承我的艺术,我必须用更多的时间在画室里劳作、看书、思考,最大地发挥我的创造力,那才是我的最大满足与快乐。现在我已经摆脱了穷困,我不想改变我对艺术创作的初衷,也不会为了更多的钱而改变。”
“您这样说,我会以为您是在孤芳自赏,您在固守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艺术观点,我会为您感到惋惜,感到遗憾,您是在自我的放弃,您是在放弃走中国大画家的必经之路。”
“我没有孤芳自赏,也不是没见过传媒和商业炒作怎样剥夺一个画家的艺术自由。我手头的那张大幅肖像画,还要深加工,月初寄北京参展。不管它的命运如何,我都不打算开价出售,至于续签合同的事我也不想再延续下去了,就算是终止了吧。”孙教授说完这些话,心里忽然有了点激动,他为自己内心涌现出来的人格力量感到安慰。
苗长风听完孙教授的表白,仿佛觉得面前的这位老朋友真的叫“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”,他完全像个陌生人了!
5
台北画商苗老板在女孩子面前的表现让孙教授的两位女弟子着了迷。她们欣赏有钱而风趣的男人,加上这个男人还懂艺术,他肚子的段子和传奇故事,更让她们喜欢。
第二天晚上,苗长风暂不请孙教授,而用手机约两个女生一起用餐。
入夜,方蕊和胡娜着意打扮了一番,显得娇艳夺目。苗老板带她俩到富丽华五星级酒店吃每人300元的自助餐,然后又在一楼的咖啡厅里喝奶昔、冰淇淋和爱尔兰咖啡。苗老板自己则要了一壶英国红茶,从怀里摸出一支雪茄,边抽边和两个女孩子聊开了。
“我年轻的时候做过《中华时报》的记者,在全世界采访,东京、巴黎、纽约是我常去的地方。男人嘛,最重要的还不是钱,是阅历。那时候年轻气盛,我许下三个宏愿:一是要喝遍天下的名酒,二是要抽遍天下的名烟,三嘛,你们女孩子面前我就不好意思说啦。”
“说嘛,有什么说不得?”胡娜说。
“你先别说,让我猜猜。”方蕊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,“这第三嘛,该不会是见识天下名女人?”
“猜对了一半。”苗老板说。
“还有一半呢?”
“不是要‘见识’,而是要‘玩遍’。哈哈,你们说我是不是太狂妄了。啊?哈哈!”
“那可不叫宏愿,那是痴人说梦!”方蕊说。
“对嘛,这是我永远做不到的事呀,也该叫终身遗憾喽!”
“你真的没玩过名女人?”胡娜笑着问。
“那时候我是个既没钱也没有名气的小记者,抽名烟、喝名酒,我做到了,至于名女人,我只是见过,没有玩过。”
“我觉得苗先生要求太高了一点,”方蕊说,“不过一般女人只怕也难抵挡你的魅力。”
苗老板眯起眼,很坦然地说:“女人,还是老话说得好,妻不如妾,妾不如偷,偷不如偷不着,我没能实现第三个宏愿是个遗憾,却有一个小小的补偿,不妨也说给二位评说评说。”
苗老板说他勾引过一位四星上将的太太,那不是玩名女人,而是玩名人的女人。这位将军的原配得子宫癌死了,他续娶的太太是他的填房,比将军要小三十几岁,是个大学生,风度、气质堪称一流。那一年冬天,我在去夏威夷的飞机上,这位太太和我相邻而坐。凑巧我俩又都是好莱坞影迷,一路上谈着美国电影,二人竟如老朋友一般,很是开心。
夏威夷的夜晚美得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情人故乡,我俩就像一对恋人似的,融入了那种谈情说爱的诗情画意中……接下来的事,我就不用细说了,我们一直玩到天亮才睡。她什么都对我讲了,我才知道怀中的女人是那位很有名的四星上将的太太。将军从大陆到台湾已是老迈之人了,知道自己的生理欠缺,便很知趣地提出,他可以让太太在台湾岛以外的任何地方发生红杏出墙的事,只要回台湾继续做她的太太就可以了。所以她每年都到异国去旅游,在世界的每个景点有可能都留有“一夜情”的回忆——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。
第二天上午,我俩醒来后,相互吻别,约定回台湾后互不再联系,如同陌生人一样。
三年后,我在一次采访中意外见到她,我下意识地同她打招呼。她说,先生,你认识我吗?我想起同她的约定,只好歉意地说对不起,对不起,我认错人了。这是我一生中最浪漫、最不寻常、也是最难忘的一次艳遇。我玩了一回名人的太太,而不是名女人!我在台湾不敢同朋友们说,二位是大陆的女士,权且当作一段爱情传奇故事消遣吧。
“以您现在的名气、地位、金钱,要实现未遂的第三宏愿该不会是件难事吧?”胡娜忍不住地问。
“唉,今非昔比,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提不起兴趣啰。哈哈!”苗长风的笑声带有浓浓的感慨。
6
即将毕业离校的方蕊,这几天心情很不好。原先在北京的林茵老师帮她联系回母校任教的事,名额竟被一位博士生顶走了,她必须回大连老家待业了。由于美术专业的应届生找工作本来就难,再加上她学的又是西洋画,找对口专业更是难上加难。那天晚上,她曾将自己的苦恼与苗老板谈了,希望苗老板能在台湾来大陆投资的大公司中替她谋到一份工作。第二天,苗老板就告诉她,他在北京开文化传播公司的堂弟需要一名电脑平面设计人员,从事广告绘图。方蕊听了很高兴,连连向苗老板表示感谢。打从那天开始,苗长风几乎每天都请方蕊到酒店喝下午茶。吃晚饭的时候,有一两次还顺便叫上胡娜,后来干脆就是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。晚上,他带她去蹦迪、唱卡拉OK、吃冰淇淋,然后是宵夜,往往是不到尽兴不回家。此外,他说要让她适应台资企业的生活,每次都劝她喝很多的红酒,一边跟她讲同样多的荤段子。方蕊真是开心极了。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都喝得有点微醺,就叫一辆的士满城兜风。车在灯海里漂游,江滨大道的风灌进车内,渐生凉意。苗长风怕她受凉,用手护着她的肩,让她的身子往他胸前靠,然后他探过头朝前座司机说:“去富丽华酒店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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